原创:天纳王老实
多年以前,北京电视台曾经报道过一个假新闻:北京早点摊上的包子是把旧纸箱剁碎了包的。
炮制这个新闻的记者后来被判了一年刑。
其实我还挺爱吃那种“纸箱馅”的包子的。
那种包子都是以小笼包的面目出现,皮非常厚,一个包子大概有三分之一是面,馅的调味很重,主要成分是猪肉和大葱,而且十分油腻。
可是,在因为起床气闷闷不乐又饥肠辘辘的早上,我却还是对它怀有某种期待。
那些早上,在早点摊炸油条的油烟笼罩里,那一摞摞小小的、有点过度使用的竹编笼屉,颜色暗沉,静静冒着白气。
打开一个笼屉,里面雪白的小包子们紧紧挤在一起,就像一窝鸟蛋。
抓起一个,咬一口,皮的外层韧劲很足,内层则被肉汁和油浸透了,滚烫的热气带着大葱和姜的味道冲进嘴里。
于是心情也一下子爽朗起来。
说实话那个新闻刚传出来的时候我还真没什么不快,也没有暗暗计算过自己到底吃了多少个纸箱。
我只是觉得这事还挺有想象力的。
你看,我对这种包子明显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好感,即使那样耸人听闻的负面消息也无法动摇。究其原因,我猜大概是因为曾经,在更多年以前,一个阳光明冽的初冬的午后,我和一个不合群的朋友,分享过这样的纸箱馅包子。
你是不是也有一个不合群的朋友?
那是一种很奇特的人际关系体验——如果你自己并非一个不合群的人。
如果你是一个高中男生。
比如说你会时不时在你那群“正常的”朋友面前为那家伙辩护一句:“其实那傻b人不错,真的。”
大家多半也都会点头附和,然后就是片刻略显尴尬的沉默。
或者当那个不合群的家伙表现出他不合群的一面时,你多少会权衡一下,这会儿是否应该继续陪着他而不是去找你的小团体。
再或者你总得小心翼翼的琢磨,这次群体活动要不要把那家伙叫上,因为搞不好双方都会怪你。
你的生活里仿佛有一条线,一边是健康活跃的社交生活,一边是个阴郁而又敏感的家伙。
我的那条线是由一根香烟划出来的。
我很早就开始抽烟了,但是几乎没买过烟还会到处发烟,因为那个时候送礼还时兴送烟,很多人送我爸烟,他都堆在壁橱里,根本没数。
上高一的时候,我发现隔壁班有一个家伙总是一个人躲着抽烟。
这让我非常吃惊,你知道,对当时的我来说,一个人抽烟是一件完全不可想象的事!
如果不是大家凑在一起吹吹牛B、聊聊姑娘,抽烟这件事又有什么意义呢?
学校里或者学校附近就那么几个可以躲起来抽烟的地方,他总是会避开我们这些抽烟的小团伙。
有好几次我们看见他走过来,烟都掏出来了,却发现我们在,然后就神情漠然的转身离开。只剩下我们对他的背影投去疑惑的目光,通常还会议论上几句。
后来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在午休时分把几个“吸烟区”都转了一遍,看见他独自站在一条逼仄的过道里,正在点烟。
我也点上支烟走过去,冲他点点头,他警惕的看着我。我笑呵呵的问他抽的什么烟,他掏出兜里的万宝路烟盒给我看。
我说这个烟也太冲了,他点点头,猛抽了两口,把还剩一大半的烟扔在地上,踩灭,转身要走。
我叫住了他,把我的烟盒递过去,笑着对他说,尝尝我的。
他愣了一下,狐疑的盯着我,那个眼神就像流浪猫遇到陌生人的逗引时一样,不过最后他终于还是露出了一个笑容,接过了烟。
我们就这样成了朋友。
毕竟,无论怎样不合群,他也还是个普通的高中男生而已,外貌和举止也还算正常。
可是,如果是个,嗯,外貌更特殊的人呢?比如说,一个侏儒。
今天就包子吃的这个电影就是那个全世界最有名的侏儒主演的,叫《心灵驿站》。
这个电影里的侏儒比权力游戏里的小恶魔更像一个侏儒该有的样子,他面无表情,少言寡语,尽量避免和人打交道,不得不出现在公共场所时也摆出一副“其实我不在此处”的表情。
对,就和在地铁车厢里戴着耳机的你一样。
如果是正常身高的人我们会说他有社交恐惧症,可因为是侏儒所以我们会觉得那是“正常”。
是啊,你能想象一个热衷社交的侏儒吗?
这个名叫芬巴的侏儒孑然一身,在一家火车模型店工作,与同样孤独一人的年迈老板相依为命。
所谓火车模型就是那种可以自己搭建轨道和沙盘的,特别占地儿的成年人的玩具。西方和日本有不少热衷此道的火车迷,他们可以如数家珍的报出每个火车头的名字,他们甚至会驾着车跟拍某列特别中意的火车。
然后大家凑到一起分享这些片子,这家店就是这样一个俱乐部。
我觉得这份工作非常适合一个寡言的侏儒。
因为火车啊,是这个世界上极少数还让人放心的东西。
不管明天多么的不确定,火车却总是会在确定的时间经过确定的地点。
火车从不失约。
就和死亡一样。
模型店老板还是去世了,但他留给芬巴一处乡下的房产——某个小镇边上一个废弃的小小火车站。
更准确的描述是一栋郊野当中的老旧木屋,门前有一条铁路,但再也不会有火车经过。
这个环境对芬巴来说堪称完美,虽然房子里连张床都没有。可是对他的块头来说沙发就足够了。
他可以每天沿着废弃的铁轨散步,每一步都刚好踩在腐朽的枕木上,耳边听着风吹过树叶和草丛的声音,脑海里火车的汽笛响起,打破这片宁静。
只可惜有一点美中不足,就是门口的空地上有一个早点摊。
美国的早点摊叫快餐车,摊主是个古巴裔的小伙子,他爸最近病了,他这才不得不替父看摊。
通常这种小买卖人都讲究笑脸迎客、热情嘴甜,这方面他可以打分,如果满分是10分的话。
他已经到了搭讪两句之后就不拿你当外人的程度。比如芬德一大早要买一杯咖啡,他就连芬巴下午的行程都要了解一下。当他得知芬巴要去散步时,就主动提出跟着去,而且吹牛b说他特别擅长散步。被拒绝后也毫不气馁:没关系,那下次我可以跟你去吧?
无论是态度还是眼神,他都让人联想起那种特别黏人的狗子。
芬巴觉得这家伙烦人得要命,就逃去镇上的超市买东西,结果差点真的要了命。杀人未遂的是一个心不在焉的女司机,起因无非是手机响了、咖啡洒了这种破事,她慌神之际,先是极具迷惑性的斗折蛇行了两下,然后就向目标直冲过去。
如果换个人恐怕就完了,幸好芬巴重心低,一个鱼跃进了草丛。
一番道歉之后,二人分道扬镳,然而冤家路窄,同样的事故又在芬巴回程时重演了一次。
虽说想不出什么合理的动机,但芬巴真心觉得她是成心要谋杀自己。
然而事实上女司机并不是什么变态杀人狂,为了表达歉意,她晚上还特意携酒登门。
芬巴无奈之下让她进了屋,谁知她不但酒量差,酒品还不好。
一杯下肚女司机就崩溃了,原来她是一个隐居此地的画家,两年前儿子夭折,她也和前夫离了婚,每天靠一把一把的抗抑郁药片度日。
当晚醉得不省人事的女司机睡在了沙发上,而无奈的侏儒则只能睡在浴缸里。
第二天一早,早点摊的狗子目睹女司机衣衫不整的从芬巴家离去,禁不住对芬巴五体投地,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真是造化弄人,一个离群索居的侏儒,竟然莫名其妙的交上了两个朋友。
于是,芬巴像巡道员般的铁轨散步就多了两个同伴——絮絮叨叨的狗子和战战兢兢的女司机。
不知你是否曾沿着乡间的铁路走过,我小的时候走过。
在盛夏的华北平原上,风是干燥而灼热的,铁轨像是没有尽头的河流,有时有蜻蜓盘旋,有时有蚂蚱跳过。路基之下是茂盛的树木和广阔的农田,多半是玉米地,偶尔还能看到抗日战争时期留下的混凝土碉堡遗迹。
没有火车经过时,除了蝉鸣和鸟叫,非常非常安静。
然而电影里三个朋友的清净却总被手机铃声打破。女司机通常不会接听,因为那基本上都是苦求复合的前夫打来的。
狗子会接,接完就会匆忙消失,因为那是他生病的爸爸打的。
好在芬巴没有手机。
后来有一次,芬巴向另外两人讲起了那些追拍火车的故事,二人很感兴趣。女司机提供了摄影机,狗子开车,火车迷芬巴终于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追拍之旅。
晚上,三人在女司机家看样片,大家都很开心,也都喝醉了。
第二天一大早,一个中年男子突然来到女司机家,他第一眼看到的那个男人,酷似宿醉未醒的小恶魔,第二眼看到的还是个男人,像被魔山打坏了脑子的红毒蛇,然后他看见一个穿着睡袍从楼上下来的女人,是自己的前妻……
这样的场景对一个《权力游戏》的观众来说将会引发怎样的联想啊!
即使女司机的前夫没看过《权力游戏》,这一幕也弥漫着一种恶性的尴尬。
我和那个不合群的朋友也一起经历过一次恶性的尴尬。
那与校服有关。
我们上高中时校服还没有变得像现在这样丑陋。那会儿大家似乎还在关心好不好看这回事。
我们学校就有好几身校服,其中一套比较正式的是宝蓝色的西装外套和奶油色的西裤,女生则是奶油色短裙,胸口用金线绣着校徽。
当然即使是如此体面的校服我们也不太爱穿,只有当学校有重大活动时才不情不愿的穿上。
我还会系一根我爸的领带。
那一天有领导来学校视察,中午刚下课,我和那个不合群的朋友像往常一样,在离校门不远的路边抽烟,当然两人都穿着蓝得发光的校服。
那个地方并不是最安全的场所,可是安全的场所都有人了啊。
我俩正谈笑风生之际,忽然有个人以掠食者袭击猎物的速度越过马路狂奔而来。
那是我们学校的一位副校长。
他显然处于暴怒之中,我完全被他的气势震慑了,以至于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他向我俩怒吼了些什么,唯一有印象的是他喊叫时喷在我脸上的吐沫。
老师在被激怒时总是会喷你一脸吐沫。
事后想来,他的愤怒是合情合理的,检查团还没走,竟然有两个学生大模大样的穿着校服在学校门口抽烟。
他稍稍冷静下来之后做出了一个同样合情合理的处置:“把校服给我脱了!”
我和不合群的朋友对视了一眼,开始手忙脚乱的脱外套。
副校长一把抢过我俩的衣服。
不合群的朋友忽然开口:“裤子还脱吗?”
我一下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件事让我俩挨了学校的处分,处分得很重,我觉得那句“裤子还脱吗”功不可没。
可是不合群的朋友却说,他不是故意想要火上浇油,他当时被吓懵了,那个问题是认真的。
所以,不合群这件事并不一定要有个什么隐藏得很深的原因,比如我这个朋友,我觉得他仅仅是不太机灵而已。
后来,我俩不会再单独抽烟了,我们会和我的小团体一起,在更安全的地方抽烟。
至少在抽烟的时候,不合群的朋友开始合群了。
可惜电影里的三人组却散伙了。
女司机和前夫大吵一架,电影并没有告诉我们他们吵架的内容,但是我们可以想象前夫会说什么——在震惊和暴怒之下,谁都难免喷别人一脸吐沫。
更明显的证据是,女司机再也不想见芬巴了。她又回到了抗抑郁药片的怀抱中。
狗子的离开则更平常一些:他以前总是约芬巴去酒吧,芬巴当然不会去。但这次,芬巴答应了,可是,因为爸爸的病情,狗子却爽约了。
芬巴不接受他的道歉。
我们不能怪芬巴玻璃心,一个侏儒,本来就应该玻璃心。
而且总是会碎成渣渣。
所以还是远离人群比较妥当。
我不是侏儒我都知道,孤独总好过心碎。
可是,这个世上也会有这样的现象:当我们走进一个空置已久的房间时,我们并不会觉得它很空。然后我们搬来家具、挂上窗帘、摆上鲜花,住上一段日子,甚至嫌它有点拥挤。直到某天我们又要搬家了,家具、窗帘和鲜花被拿走,这个时候,空房间虽然只是恢复了它原来的样子,但我们会一下子觉得:这个房间,怎么如此空空荡荡。
芬巴本来想用酒精把自己填满,他醉倒在门前的铁道上,然而恍惚间,他看见这条废弃已久的铁路上,开来了一列火车。
机器轰鸣,汽笛响亮,浓烟滚滚,车头的大灯不留情面的把他照得一清二楚:一个倒在废弃的轨道上的侏儒。这条轨道哪里也去不成,而那个侏儒,除了孤零零的等死,别无选择。
第二天醒来,他发现那不过是个梦,但他决定再做一次选择。
然后他在女司机家发现,服药过量的女司机也在等死。
他叫来了狗子,二医院。
女司机康复出院那天,三个好友悠然的坐在她家门廊上,对着宁静的夜色,谈天说地笑语盈盈……
啊,糟糕,我都忘了包子的事了。
其实就是被扒掉校服那天,校长气哼哼的拿着衣服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命令我俩在检查团离开前不许回学校,下午四点以后再去教导处拿衣服。
我俩穿着单薄的衬衫在北京初冬的寒风里瑟瑟发抖,阳光十分明亮,但是毫无温度。
不合群的朋友叹了口气,说:“先去吃饭吧。”
我点点头,然后意识到钱在校服外套里。他掏了掏裤兜,也一无所获。
他哆嗦着想了想,拉着我拐进一个居民区的小道,守候了大概五分钟左右,他眼睛一亮,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个穿着小学生校服的小胖子正欢快的走在回家的路上。
不合群的朋友窜过去截住小胖,摆出一副狰狞的嘴脸,低吼道:“兄弟!借点钱!”
小胖愣了一下,无辜的说:“我,我没钱。”
不合群的朋友一把抓住他的前襟:“让我搜出来打死你!”
小胖眼珠一转,带着哭腔说:“钱,钱是给我妈妈买药的!”
“别他妈废话!”
小胖从兜里掏出十块钱。
不合群的朋友一把抢过钱,拉着我快步离开,身后传来小胖稚嫩的声音:“那你什么时候还我呀?”
我俩买了两屉“纸箱馅”包子。
吃包子时我赞叹道:“卧槽没想啊!你丫牛b啊!”
不合群的朋友往嘴里塞了一个包子,三口两口就吞下去,然后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的说:“要是我就一个人其实也不敢。这不是,”他抬头露出笑容,“这不是,还有你在么。”
“这不是,这不是,还有你在么。”
那是我在那个年纪能说得出口的最肉麻的话了。
我说完,自己也有点脸红。
我那个朋友听了,也不好意思的笑了。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我以为,他对这种感情的表达要比我习惯得多,毕竟,他和我不同,他一直都是个特别合群的家伙。
是的,其实,我才是故事里那个不合群的朋友。
到现在依然是。
可我还是阴差阳错的交到了一些朋友。
我的朋友们啊……
承蒙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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