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陌生女人寒暄之后hellip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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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中午我走在马路上,左手提着麦当劳的纸袋,纸袋里装着刚买的麦辣鸡腿堡和一对烤鸡翅。离单位大门还有几十米,饥饿感让我加快了脚步。——这时候迎面走来了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的相貌平平无奇。三十来岁,中等身高,一头短发,全副职业装,戴一架黑框眼镜。她昂首挺胸,目视前方,嘴唇紧闭,脸上显然很敷了一些脂粉。我突然觉得她有点面熟——像是我多年没见的小学班长,但又不能十分确定——脑子里这样想着,脚下就不由自主地有点顿挫。

这个女人瞟了我一眼——显然她注意到我正在端详她——然后她就开始目不转睛地盯住我,目光里写满了友好,脚步也慢了下来。我们就像两只狭路相逢的蟋蟀,带着试探和猜疑而不可避免地越凑越近,都期待着对方先有所表示。

很快我们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一步之遥。这时候我已经十分确定她并不是我的小学班长。班长比她要高上几公分,也更胖一些,而且眼神凌厉,看我的时候像孙二娘看包子馅;而眼前这位姑娘满脸柔和,眼神温驯,一望可知在机关里锤炼过多年。但是我已经很难将目光移开了,一是因为对视了这么久,转脸就走颇有点拔腿无情的意思;二是这姑娘已经先发制人,高高挑起了眉毛,睁圆了眼睛,脸上惊喜的表情无可挽回地溢出,像是发现了走失多年的爱犬。

我不甘落后,赶紧停下脚步,挤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她立刻笑靥满面,热情洋溢地问候道:“呀!怎么是你!”

我也满面笑容:“真巧,是你啊。”

她:“好久不见啦!刚才我远远望见你,真不敢认呢!”

我:“是啊,好久不见了,最近怎么样啊?”

她:“我挺好的,你呢?”

我:“嗨,我啊,就那样呗……你下班啊?”

她:“是啊,刚下班,回家去。你呢?”

我:(晃晃手里的麦当劳)“买了点吃的,回办公室去吃。”

她:“中午就吃这个啊!”

我:“是啊,省时间。……你吃了吗?”

她:“没呢,回去吃。”

我:“怎么回去?走路吗?”

她:“对啊,就在前面广州路,今天太阳好,走一走。”

我:“嗯,这两天出太阳,真是难得的好天气呢。”

她:“是啊,暖洋洋的,也没什么风。”

我们这样热络地交谈着。如果路过的人看见这一幕,一定以为是多年故识今朝重逢。可是我的心里一直在焦虑地思索三个问题:

“她到底是谁?”

“我到底认不认识她?”

“她到底认不认识我?”

前两个疑问我很快就确定了,我确实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头。虽然我有严重的脸盲症,经常出现聊了半天还没想起来对方叫什么的情况,但脸盲毕竟不同于老年痴呆,有没有见过面打过交道,我还是能拿得准的。这个女人我越看越觉得陌生,肯定是素未谋面,萍水相逢。

至于第三个问题,一开始我还有点打鼓,会不会她在某种场合下见过我而我没有留意?我们会不会参加过同一场座谈会、汇报会或者读书会?她会不会是隔壁检察院的?但随着交谈的推进,答案逐渐浮上水面。

她一定也不认识我。我很确定。她从头至尾没有说出任何一点点有关我个人信息的内容。她不知道我姓甚名谁,年纪大小,有无婚娶,是在三十米外的法院办案子还是在一百米外的摊点上卖煎饼果子。意识到这一点让我感觉非常尴尬。我胸闷气短,如芒在背,随时想脚底抹油。但我无法立刻从容而自然地结束这段尬聊。因为在一开始,由于各自的心虚,我们都加倍表现出了过分的亲热。没有足够时长的寒暄,不足以证明这份亲热的合理性。

姑娘一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我看见她绞在一起的右手正在偷偷地抠左手的指甲。她和我一样骑虎难下,想到这里我有点同情她,我们好歹算是有了一个共同点。

于是,我就那样站在初冬的马路边,手里拎着冷掉的汉堡,和这个跟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的姑娘,亲亲热热、绞尽脑汁地聊了下去。由于这种熟悉又陌生的奇特关系,我们必须不停地讲话以避免冷场,又必须绕开所有具体细节以避免穿帮。我不能冒险问出“孩子在幼儿园怎么样?”她也无法问候“嫂子身体还好吧?”她不敢恭维我“你最近好像瘦了不少!”正如我不敢跟她客套“怎么把头发剪短了?”

于是我只好说:“多走走路,对身体是好的。”

她:“是啊,整天坐着,容易坐出毛病来。”

我:“……”

她:“……你说今天怎么这么巧,就碰到你了。”

我:“是啊是啊,真是巧呢。”

然后我们就一起笑。终于可以互道再见。

“下次见!”

“好,多联系!”

我们聊了多久?五分钟?三分钟?也许只有一分钟?但我觉得有半个世纪那么长。

一整个下午,我想起这事都有点脸红。一方面是因为这事儿本身就很尴尬,另一方面是因为我平时最讨厌寒暄,这次居然跟一个陌生人虚伪地寒暄了半天!

我不大喜欢跟人寒暄。为了逃避寒暄,我情愿多爬几层楼梯。因为众所周知,电梯里的活人只要超过一个,就不可避免地要面临“寒暄或者尴尬”的选择题。而一旦开始寒暄,就会遇到选择话题的难关:说天气太老套,谈工作太正式,恭维对方太刻意,讲八卦又没有氛围。好不容易想出一句:“你这衣服不错,在哪里买的?”还要掌握好语气和声调,太戏谑了会被理解成反讽,以为在说TA穿起来不好看;太严肃了又会被猜测别有用心,以为在打探TA的经济能力。话题选好了,又有尺度把握的问题,闲话能说几分,牢骚能发多少,玩笑能开到什么程度,都不好拿捏。TA说XXX的坏话,我要不要附和?TA这好像是信任我,但不论怎么说XXX是我的朋友;TA吐槽司法改革,我要不要反击?寒暄不应上纲上线,但毕竟我是司改办的一份子。此外还有节奏掌控的问题,必须得留意对方要坐到第几层,然后把寒暄恰到好处地控制在分手前结束,否则话没说完TA下电梯了,自己尴尬;话没说完自己下电梯了,对方尴尬;都没下电梯但话已经提前说完了,双方都尴尬。如果电梯里有三人以上,又要面临选择寒暄对象的问题,是只跟其中的某个人寒暄,还是同时和大家一起寒暄?是按照亲疏关系排序,先和比较熟悉的朋友寒暄,还是按照行政级别排序,先和领导寒暄?先和熟人寒暄会不会对别人不礼貌?先和领导寒暄会不会被认为狗腿?先和女士寒暄会不会显得轻浮?如果先前的寒暄对象下电梯了,是继续跟剩下的乘客寒暄,还是就此打住?

我的天,这简直太难了,所以我往往只能选择闭嘴。

据说寒暄是一门学问,甚至有专门的教材,来教人如何寒暄。怎样通过观察对方来选择话题切入点,怎样开始一段寒暄可以显得比较自然,怎样通过寒暄拉近和对方的关系,怎样借着寒暄把话题引领到要说的正事上来……我相信这样的书有存在的价值,因为我切身体会到寒暄是一件技术活,技术含量还不低。这样的教材也一定大有读者,但我从来没看有过,也不准备看,看了多半也学不会。

要学会踢球,首先你得克服对来球的恐惧。——这是《足球小将》教给我的。但我真的很难克服对寒暄的恐惧,这也是我不准备钻研技巧或者技术环节的原因。比起克制礼貌套路井然的寒暄,我更喜欢跟朋友不着边际的胡说八道。所有寒暄教科书都告诉人们“学会寒暄是成功的第一步”,这样看来我注定难成大器。

我并没有社交恐惧症,我只是觉得寒暄是一件毫无必要的事情。寒暄嘛,多半发生在半生不熟的人际关系之间——熟人可以畅所欲言,陌生人可以视若无睹,都没有寒暄的必要。不知道名字的同事、没有深聊过的同学、高出几个级别的领导、同一个写字楼的工友、常光顾的小店老板、觉得面熟的过路人——命运忽然把你们凑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而且这个状态还得持续那么几分钟,于是你们觉得有开动脑筋、聊上几句的必要了。

但是据我观察,这种寒暄对于增加互相的了解、增进双方的友情,可以说是毫无帮助。不是说两个人没有从陌生到熟悉甚至发展成莫逆之交的可能,但那多半是由于别的契机,比如一次出游,一顿大酒,甚至一起编排几句共同的仇人。寒暄对于增加好感度的作用,微乎其微。你不能期待通过日复一日的寒暄能够质变出一个足以交心的好友,正如同你没办法把今天的气温加到昨天的上面,好期待明天变成一个温暖的冬日。在英文里,寒暄的说法是smalltalk,直译过来就是“小谈”,格局小,气量小,作用也小。

但是我这个观点无法理直气壮地表达,因为有很多人觉得它非常重要。在他们眼里,寒暄是交情的一种表达方式,互相寒暄过的人物,是可以拿到外面说“我跟XXX那可是熟得很”的。如果把寒暄排除出交际的范围,一些人的所谓人脉可能将凭空被砍掉一大半,那可是要跟你拼命的。

中国传统文化讲究独善其身,做好自己就行了,别人的事不用过多关心,特别是陌生人。所以像德国人那样跟路上的每个陌生人打招呼,在国内大约会被认为是放浪形骸。在很多时候,我们宁愿去调戏一只陌生的狗,也不愿意对陌生人点个头。因为点头就意味着有交情,就意味着承认“Iknowyou”。尽管这个“know”往往只能当作“知道”或“认得”,而不是“了解”或“认识”。

但点头之交毕竟也是一种交情啊!所以人们企图通过寒暄来维系,甚至深化这种交情。对于把寒暄看成一种社交的人来说,一阵寒暄可以使他们感到充实,通体舒畅,因为彼此的交情得到了进一步的确认。如果同他点头和寒暄几句的还是位领导,那简直更是如沐春风,如浴暖阳,要激动地浑身发抖的。当然,颤抖的幅度和领导的级别成正比。

我对人向来很有礼貌。如果迎面走来一个半生不熟的同事,我是一定要紧紧盯住他的一举一动,不敢有丝毫懈怠的。如果他一直没有看过来,那大家擦肩而过,相安无事;如果他的余光瞟到了我,那我就得赶紧给他一个微笑;如果他冲我点头,我就要忙不迭地加倍点回去——这是基本的礼数,不可以不当一回事的。但如果他开口要跟我寒暄,那我就要开始头疼了。

我不准备在改造点头之交上下功夫。点头之交嘛,点点头就好了,我不改造你,你也别憋着劲儿要来改造我。如果命中注定我们会成为好朋友,那上天一定会为此特别安排一段机缘,大家随缘嘛——爱情如此,友情也如此,上天安排的最大啊!

所以我不得不做出很多努力,来规避可能导致寒暄的场合。在迫不得已要乘坐电梯——例如需要进行两位数以上楼层的位移——的时候,我尽量猥琐地躲在角落里,借着抬头看轿厢里的显示屏,或者低头假装划手机,来避免和同电梯的乘客发生眼神接触。人多得掏不出手机的时候,只好盯住脚下的地毯,眼观鼻,鼻观心,垂头丧气,像一个时刻担心被人发现的掱手。

同样的状态也发生在走廊上、食堂中、小区周围、公交站旁、大门口的马路边、后门口的巷子里。

最大的考验是从地铁站步行到单位的这段路程,几乎不可避免地要碰上几个无法不打招呼,打了招呼后又无话可谈的同事。我和TA们并排走在一起,满心焦虑,度秒如年,想不出什么得体的对白,又不知道对方即将说什么,就像一只受惊的警犬,只好竖起耳朵,调动身心,随时准备好接TA的话茬。好在他们总是能找出点合适的话题来打破僵局,这方面的能力除了哑巴谁都比我强。

我们不可能肩并肩一路无话地走到目的地。那样太尴尬了。为了避免尴尬,我们都被赋予了寒暄的义务。就像文章开头我和那位素味平生的姑娘一样,必须挖空心思想出一些毫无意义又无甚影响的闲话,并且轻描淡写地把它们说出口。

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义务。听说芬兰人从不寒暄,惜字如金。这可能跟温度有关——芬兰太冷了,讲话会消耗热量。相反,巴西人就很热情,自来熟,唱啊跳啊唠叨个没完。中国在温带,所以可能因此习惯于用寒暄这种温吞水的交流方式来充实日常的人际关系。在寒暄问题上,我第一次成为了一名气候主义者。

顾城在诗里描述过一种令人向往的场景: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好想跟顾城寒暄一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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