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就点“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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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端坐在那儿,这是他的起居室,也是书房,又兼作卧室。空间不大,窗户紧闭,时常让他感到窒息,但打开又太冷。房间墙上还算干净,并没有斑驳的岁月痕迹。——其实有时候他倒渴望有点什么出现才好,哪怕一只丑陋的蜘蛛爬过,或者一小滩肮脏的水渍印在那儿,别人也许大多会嫌弃,他可绝不会,假如它们在那里出现,他就可以将它们想象成一段故事(例如蜘蛛正赶着赴约),或者一个美丽的静物(如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之类)……房间原本不大,因此也就头顶一盏吊灯,款式非常落伍。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不可能马上安睡,无处安放的视线正好对着那盏灯,于是又在脑海中规划着给它加上一些空灵的设计,让它看起来像是某个艺术家的杰作,他在心里将这一过程称之为“释放”——让原本不美的东西,去芜存菁,让它释放本色之美。
???这时,往往到了那个时间点,不知是楼上,还是隔壁,会准时响起一阵钢琴声。有琴声伴着入眠,听起来好像不错,但对于他那挑剔的耳朵来说,那就近乎残忍。因为那永远是一段练习曲,旋律时常会重复,甚至很多时候会忽然卡壳了似的出现停顿,接下来要过些时间才重新来过。听到音乐——假如这能够称之为音乐的话——心情堵得慌,可是一旦停下来,就更让人抓狂。
???他知道,现在很多家庭都在让孩子练琴,全家陪着在琴声中度日,在节假日考级。只要孩子掀起琴盖,坐在钢琴边上,全家人的脸上都自然会绽放出一种特别的光彩,只有那个孩子耷拉着脑袋,眼神空洞无物,手指机械地按着琴键。想到一堆要做到半夜的作业,自然应该是无论如何提不起精神的。不知道在琴声停顿的时空里,会发生什么?孩子被母亲骂了一顿,还是弹着弹着睡着了,或者因为心不在焉地老是弹错,在与自己生气?这时就分外让人感觉难熬,让他一下子想起那段“楼上扔靴子”的经典相声:楼下的住户每晚临睡前,总能听到楼上出现“咚咚”两只鞋子脱了扔在地板上的声音,那一晚忽然只出现“咚”的一声,楼下住户为了等那另一声“咚”,几乎等得失眠……这样一想,等到琴声再度借助空气传送过来的时候,听起来让人难受的程度就更深了。他发泄似的用被子捂住耳朵,甚至整个头部,但是声音却顽强地从被缝里钻进来,继续对他的耳朵和神经施虐。
???声音永远是无孔不入的,他终于明白了。
???能不听吗?不能!墙壁上的污渍,他可以自如地发挥想象,让它成为最最美好的事物,仅仅这个思维自由驰骋的想象过程,就足以让他心花怒放。可是,面对那难听的琴声,他无奈到几乎绝望。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正被它一点一点吞噬,而他却不能为自己做点什么。只要那声音一出现,万般无奈的他,感到自己是世上最无助的人,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被迫的欣赏,身体总有一天要出毛病。他甚至开始在脑海中为自己构建临死前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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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讨厌上班的念头又开始冒出来,毫不设防的,就像吃饭吃到一半,低头再要扒饭的时候,冷不丁地就发现碗里有根头发,于是开始干呕。他知道自己睡不成了,令他感到疑惑的是,不想上班的念头,究竟是怎样产生的?他把它藏得那样好,它怎么就像冒险私自翻墙跑出来遛达的犯人,忽然就重见天日了!正在反复琢磨而百思不得其解,一道灵光闪过,也是来得那样毫无预兆,对了,是那令人讨厌的琴声,那强迫听的人和弹的人一起受罪的琴声,让他想起了学校里一天出现几次的高音喇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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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让人无处躲藏的高音喇叭,每次只要一响起,他就头皮发麻,头痛欲裂,几近崩溃,总有一种冲动,想要跑进广播室,对着话筒恶狠狠地骂一句他从来没有说出口的脏话,或者干脆将那个播放广播的王胖子揍一顿。他一天天忍耐,最终一次都没有出手,让他暗暗敬佩自己过人的克制能力。
???那高音喇叭,无论播放什么,都有变成世界末日的本事,疯了似的追赶着他的每一根神经,让他无处可逃。广播操时间的运动员进行曲,午餐时间就变成了张明敏的《我的中国心》,下午第四节体锻课出现的就是西班牙斗牛士。可是,他感到奇怪的是,当他全身的细胞在那震耳欲聋的噪音里无比烦躁地翻滚的时候,再看看周围的同事,却不仅仅是用“安之若素”可以形容的,而且简直可以说是“欢欣鼓舞”,他们一个个放下手头的工作,变得谈笑风生,在那高调播放的声音里,彼此之间又亲热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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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知道了,他是孤立的,无论白天还是晚上。?
???在他的耳朵听来如此难听还要强迫人听的声音,自然是有很多热爱它的听众。那孩子晚上弹得那么应付交差、拙劣粗糙的声音,在母亲听来,就是令她安神愉悦的乐音,堪比世上最美妙的小夜曲;那震天响得可以让操场边的花朵失色的高音喇叭,在全体师生听来,一定是世上来得最及时的美妙音乐,因为可以将他们从手头枯燥、忙碌却又意义不大的事情中暂时拯救出来。
???可是,居然连这么难以入耳的声音都能让他们感到心花怒放,那么,反过来看,他们手头的事,难道又有这么让他们不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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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昨晚那段钢琴旋律听得烂了,即使手里拿着语文书,他也觉得好像拿着一台收音机,随手将书一翻,无论翻到哪一页,都仿佛按下一个播放键,耳畔都是那段疙疙瘩瘩的旋律在反复地回放。第一节就是他的语文课。那文章明明他有自己的理解,但是他只能那样讲,这让他脑海中总是出现安徒生《皇帝的新装》中的那一幕。这时候,脑海中的旋律,与那经典的童话画面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
???下课铃响了,他夹起语文书在走廊中穿行。走廊很长,没有一个人影,从这里望向尽头,感觉像是电影里虚幻的镜头。他是一听到铃声就走出教室的,但空荡荡的走廊让他怀疑自己听错了。经过几个教室门口,教师讲课的声音不经意地飘过来,让他有些无措,不知是该为自己内疚好,还是该嘲笑其他师生的听力好。
???走廊两边没有窗,苍天的灰白色紧紧地压迫过来。风有点大,尽管是春天了,但它实在与“春风”之名差距太大,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样的事情他见多了,倒也不以为意,只是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属于自己,随时可能被风带走。他只得紧了紧身子,让两只手臂紧紧贴着自己腋下,仿佛这样就可以让它们相依着取暖。而腋下夹的这本书,由于夹得过紧,外衣又宽大,外人几乎看不见,只从他走路时手臂僵硬的姿势,感觉那里夹了个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个热水袋或者其他什么物品。
???外衣上被风带来的凉意裹挟着心里的苍凉,好不容易挨挨蹭蹭地到了办公室。他总算还记得腋下夹着的那本语文书,于是做了个张开手臂的姿势,语文书就像母鸡翅膀庇护下的小鸡一样扑腾到了桌上。刚想坐下,揭开自己的白色茶杯上的盖子,到公用的饮水机上给自己冒烟的喉咙倒杯茶滋润一下,却一眼看到了桌上多出了几张白纸,严格来说,是几张印着黑字的白色纸张。他瞥了一眼,心中有数,自是一些通知之类,很容易让自我感觉良好的人以为自己多么重要,世界永远不会将他遗忘。但他不是这样的人,从根本上,他希望所有的人都忽视他的存在,地球没有他照转,有他不多,无他不少,这些通知,不发最好。
???办公室本来就拥挤,一共几十平米的地方,放了十几张桌子,有的桌子简直就是见缝插针放进去的,同样见缝插针的,还有那一堆堆的作业本。安排办公室位置的人,完全可以去参加空间收纳大赛,这里没有一寸空间是浪费的,如此高密度的空间利用率,自然能得个大奖。这些挤得很紧的办公桌,和叠得高高的作业堆,生动地营造了一种紧张忙碌的气氛,再加上进进出出的老师的脚步都是踩着碎步小跑的,不是拿着本子就是捧着书的学生,总是两三个挤在门口,然后一起紧贴着进来,于是嘈杂的人声构成的另一种喧闹,将这里的紧张忙碌的程度渲染得更加鲜明。
???所有人都似乎强烈地想要将一分钟掰成两分钟,让他无形中感到一种压力,原来空气是有类别的,这个办公室的空气,一定属于习惯性高速运转型。?
???这时候,他最怕听到的是广播操入场音乐,但它根本无视他的感受,马上迫不及待地给他脸色看,就这样赤裸裸而又雄壮豪迈地响了起来。办公室最前面的那堵墙上,装着一个方形的扩音音箱,声音通过它,畅通无阻地直达耳膜,轻易就将原本的所有纷乱杂音吞噬殆尽。
???它的霸道占领无疑是成功的,声音里带着高亢激昂,更带着毫无顾忌的嚣张。原本在抓紧对话的师生,似乎语速一时停不下来,像一辆在路口遭遇红灯的汽车,慢慢滑行着减速,才能最后完全刹住停车。他分明看到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他们在讲什么。每一个人眼睛里的光很复杂,既有一种被迫停下的不甘,但又潜藏着自己也不自知的如释重负。而等到运动员进行曲响过之后的几分钟,所有人仿佛得到了一个统一的特赦令,全部弃之前进行的任何事情于不顾,一窝蜂地涌向门外。微妙的心理转变到此结束,他们的脸上绽放的笑脸,让他们凭此轻易就成了一群兴高采烈的同盟军,看不出一点先前忙乱的痕迹,更看不出那塞满整个学校空间的高音喇叭的声音,曾经硬生生地将他们的言行中途掐断。
???直到办公室的人都蜂拥而出,他才万般无奈地慢慢走了出去,站了一节课,没喝上一口水,他觉得自己的脚没有力,像耳朵一样快要守不住阵地。
???早上出门的时候,由于太早,天灰蒙蒙的,哪想到现在太阳明晃晃的,亮得耀眼。而在刺眼的阳光下,大喇叭里的声音仿佛被刺激得更加亢奋起来,他的耳膜格外胀痛,仿佛只剩最后一层薄薄的皮,声音再用劲钻,就可以轻易将它捅破。比起昨晚,他觉得自己现在更难受得不可救药,晚上躺在床上,听到钻进耳朵的孩子练琴的声音,至少还可以有被子作“挡箭牌”,可是现在却一无遮挡,听任它在耳中长驱直入。
???人与人之间有着怎样大的隔膜!那令他头痛欲裂的广播声,却可以调动其他人的兴奋神经,阳光下,一张张原本没有光泽的脸,现在泛着明艳的光彩,与操场四周香樟树上绿叶相映成趣。一不留神,高音喇叭里的声音,已经切换成了广播操的韵律,整个操场手臂晃动,整齐得仿佛一架架智能机器,无论伸展的角度还是弯腰的姿势,几乎可以用“整齐划一”来形容。偶尔有两个调皮的学生,在做操的间隙,偷偷相视一笑,这份默契却好像在挑战高音喇叭的权威和力量,只要被某个老师瞧见,一定会走过去直视着他们,直到他们毫无抵抗地融入振奋的人群和声音为止。
???广播操过后,全体整队,队伍迅速集中到一起,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唯一的区别是,他们的手中没有枪之类的武器。领导在台上讲话,扩音器将他的声音变得粗糙,但却分外有力。下面的学生,应该执行的“任务”,就是隔几分钟鼓一次掌。整个操场上的师生,全体步调一致,台下台上也配合得分外默契。只有他,仿佛得了拖延症,节奏上总要慢半拍,他的心里正不由自主地比对,比对昨晚那强制性地钻进耳膜的练琴声,与刚才那震耳欲聋的喇叭声,究竟有多少相像,谁比谁更持久,更执着。当意识到自己总是跟不上大家预先设定的节奏,他最后只好绝望地放弃,不再举起手随时准备鼓掌,就连装装样子也做不到。广播操的韵律实际上已经停止了,他耳膜里却还是分明有回响,这种回响现在又加入了被扩大了无数倍的讲话声,他感到自己的头胀痛得厉害。下意识地将手放到头部,本能地想捂住耳朵,但想想不好,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无论被学生看见了,还是在老师们面前,都不好。
???于是,他开始试着想些别的,好缓解自己头痛的症状,却又要不动声色,不被任何人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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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视线望向远处那棵银杏树,春是来了,但这树可比不得那几棵常绿的香樟树,枝干光秃秃的,根本不见绿叶的踪迹。不过,因为长得高的缘故,那片色调如水洗牛仔布的天空成了它的背景,它那带点沧桑的树枝,在纯净蓝色的映衬下,显得空灵而富有诗意,让他暂时忘记了眼前和耳畔席卷而来的单调与乏味,一心一意投入于诗词的酿酿中:
???远空多寂寞,
???特意几枝斜。
???万物皆禅意,
???天边一抹霞。
???正暗自得意,却见一只小鸟一掠而过,因为距离远,不留意的话,根本无法察觉。他暗暗得意自己的眼尖。只见它在半空中徜徉着找寻落脚点,最后优美地落在那棵银杏树斜出的一根枝头上。
???树枝被它意外地选中,悠悠地有节奏地上下晃动,形成一种无声的韵律与优美的动感。他觉得自己的那首刚刚完成的绝句需要改动一下,一定要将动态的鸟儿放进去。于是这首诗在他脑海中重新出现的时候,就变成了这样:
???远空多寂寞,
???特意几枝斜。
???小鸟来添趣,
???天边一抹霞。?
???又一想,总得取个题目,取什么呢?“长空”?“树枝”?或者干脆“无题”吧?最后还是决定以“天趣”命名。于是,他在心里又默默地将整首诗吟了一遍。
???忽然脑海中滑过李白的《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天才世上难寻,他们遗世独立,无人对话,所有的孤寂都被他写尽了,自己自然无法与李白比。但世上的意趣,不会被天才一网打尽,总留下一些来,让凡人也可以在精神上得到一点脱俗的享受。
???他怔怔地看着远处的风景,沉浸在自己漫想的天地里,忽然就觉得那直冲耳膜的声音远了,眼前整齐得过于刻意的队伍淡了。然而,他缩得紧紧的心儿,却像花朵绽放一样,慢慢舒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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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老师,想什么呢?”一个办公室的曹析一脸笑容地凑到他跟前,他这才发现,原来高音喇叭里已经在播放退场音乐,最后一个班都已快走到教学楼走廊了,远远看去,像极了一条长龙,龙头部分已经探进去,只剩下后半截身子还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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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个不经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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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班里学生早自修捣乱,现在终于想出制服他们的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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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析完全是好意,他能对她说什么?四十几岁的中年女教师,比这些学生父母的年龄都大,控制欲却比任何人都强,并且还要自以为是地将这种变态心理强加到他的头上。??????????
???但这丝毫不能影响他此时的心情。当他站在操场上,从远处没有绿叶的银杏树上享受到一点诗意的那一刻起,他就意识到,他的心完全可以属于自己,只要他愿意。这个结果,让他闷闷的胸口顿时变得轻盈起来。?
???曹析在他前面走,短发在风中像鬃毛一样粗硬,配合着雷厉风行的背影,竟没有一丝女人味。春天还是来了,他看到塑胶跑道边的泥地里,有一点点小而细的绿色冒出,在灰白色的土层上显得十分生动,然而她走路带风,害得走在后面的他,下意识地想要蹲下身去,用手拢着那些花,在它们周围形成一个保护圈,免得那一道突如其来的强风蹂躏了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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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因为缓过劲来的缘故,他的大脑变得更加灵活而运用自如。他对这早春的点点青草迹象喜爱极了,很怕它们没有长成就被无数的可能摧残了:全校这么多师生,只要一只脚踏上去,它们就可能要重新休整好几天;学生成群结队地走过,它们就必然长残了;更不要说在维护校园绿化花草的那几个老阿姨眼里,这些野草原本就不该长,那她们就会毫不留情地用工具或者除草剂,将它们彻底铲除。劳动人民太勤劳了,有时候还真不是一件好事,看不得落叶的也是他们,自然一定要拿起扫帚扫干净了才心安。
???想到这里,他忽然羡慕起画画的人,他们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想要表现的事物,让它们在纸上留下永恒的身影。又一想,似乎这样说也并不恰当,至少学校里的美术老师和喜欢画画的学生都没有这种自由。美术老师不能决定他想要教什么或者不教什么,甚至有时候他们连教室里都没有机会走进去,即使偶尔亮个相,学生也都埋头做作业,没人抬头看他一眼,更没人搭理他。而学生呢,大多不爱画画,仿佛那是一件多么令人不齿或者不屑一顾的事,谁爱画画,谁的智商有问题。弄得那些真正喜欢画画的学生,总是躲起来偷偷地画,看去一副自暴自弃、灰头土脸、玩物丧志的样子,画的图自然也难登大雅之堂,他们的涂鸦作品,反而更多时候成为老师们茶余饭后的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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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天生就富有叛逆精神,快三十岁了,他却变得更加不愿向任何人妥协,这么胡思乱想的一瞬间,他为着美术所受到的无形的歧视,忽然就决定下来,明天去买水彩颜料,他要将这早春的小草画一幅画。仿佛为了告慰它们,临离开前,又向它们看了一眼,而那一抹淡而嫩的绿意,就此深深留在他的心头。
???这时侯,他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在办公室门口,再走几步就到自己的座位了。虽然在之前的那段时间里,他其实什么也没做,但那有关银杏树和野草的思维漫游,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整个人轻盈得像花间的蝴蝶。在这最单调乏味的现实空间里,他觉得,他终于以自己的能力,让自己的心灵和大脑重新归于自己,为自己打开了一扇通向自由惬意的心灵之窗,并且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他在学校呆了这么些年,头一次感到自己有了活着的尊严。
???他为自己感到高兴和庆幸。
???办公室里的同事们早就先他一步到了,但每个人面前的作业本堆得太高,他们的头在一堆堆的各色小山中若影若现,仿佛在上演一出出皮影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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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声上课铃响,刚才广播操时间残留的喧嚣,像意犹未尽似的,很不情愿地迟迟不肯收住。整个学校刚被它的血盆大口吞没,却因为没法下咽,才不得不缓缓吐出一些。办公室里剩下二三张桌子边坐着人,其余都进教室了。葛宜平看着学生交过来的一叠作文本,心里盘算着需要几节课将它们改完。
???手刚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耳边却传来了讲话声,声音起初不大,嘈嘈切切,带着某种克制,但过一阵就仿佛冲破了闸门的洪水,开始势不可挡,并且越来越理直气壮,仿佛它的存在是为了填补刚才声音的空缺。
???他有心透过一重又一重的作业堆看去,发出声音的,是语文老师崔雯雯和数学老师林莉。如果说她们在言谈说笑,那实在是有点冤枉,只见两人都埋头批改着作业,并非无聊到纯粹聊天的地步。但说她们专心在干手头的工作,那也实在太过粉饰。
???也许批改作业这件事情对于教师而言实在太过乏味,同时也太过熟练,熟练到可以把它纯粹当个流水线操作,还必须要从中挖掘出一些有趣的东西,可供批改者分享给他人一起消遣取乐,才能将这个负担减轻。????????????????????
??崔老师在那里读了一段学生写的文句不通的作文,然后与林老师一起笑作一团。中间短暂的静默过后,是林老师的自言自语,声音却并不低,只听她数落着学生智商如此之低,甚至连他的父母的智商也被从遗传学的角度质疑了一番。她嘟嘟囔囔的抱怨声,听得崔老师暂时忘了自己学生惨不忍睹的文句,跟着错得更加离谱的数据后面夸张地咯咯笑起来。
???葛宜平的耳朵为了抵抗这些无聊的杂音而无端受累,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拉锯的结果,是他的听觉彻底认输,总是不知不觉地倾向于那些杂音。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只得拿了本书走出办公室,到他又爱又恨的操场走走。?
??那银杏树一年四季,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它却不会感到任何枯燥。它抬头能够看到广袤的天空,低头能够欣赏小草小花,它的根深深地扎进土壤,枝叶尽情地伸展,吸收的是天地的精华,享受的是雨露的馈赠。
???一个教师的内心世界,实在是比这树的感觉乏味多了。他们几十年只教一些自己早已滚瓜烂熟的知识,明明几乎达到了倒背如流的地步,却还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不断强调与重复,于是对此日益麻木,毫无热情,还同时落下一个病根,自己对新的内容再也燃烧不起任何激情,但日常生活中的任何陈词滥调却可以啰嗦个没完。他们完成任务一样将他们眼中有用的知识一股脑儿塞给学生,心情是相当矛盾的:一方面为学生的消化不良而焦虑,一方面又试图从中挖掘出一点笑料,让自己乏味得几近麻木的教学生活增添几分乐趣。
???他抬起左手,让那只银色的电子手表从深蓝色的衣袖里露出表面,然后瞥了一眼上面的数字。还有近二十分钟的时间,相当于半节课,他可以找个地方坐下来,静静地看一会书。职业对一个人的影响是巨大的,很多细微处,自会于不经意间显露出来。一个教师对时间的概念,是以四十五分钟为一个单位的,那正好是一堂课的时间,耽误了上课,那就等于演员错过了上台,是要算作事故的。虽然现在手机上都能看时间,教师职业却养成了他随时佩戴手表的习惯,而且对时间特别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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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办公室太吵,他干脆就在塑胶跑道的边沿坐了下来。此时,仿佛处在两国的边界,他的屁股被安放在有弹性颗粒的褚红色塑?上,双脚却搁在泥地上。这种姿势不甚舒服,但却是他现在最佳的状态选择。而这,似乎有着某种象征意义——身处教师岗位的他,心却总要时不时游离开去,并且无论怎么看,身边都是一出出闹剧,一点做学问的氛围都没有。——学校是贩卖“知识”的场所,文化与它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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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梦十夜》很薄,带在身边最好不过了。他并不喜欢日本文学,但却与鲁迅一样迷恋夏目漱石,这位头像曾被印在日本千元纸币上的日本近代文学的奠基人,从小酷爱中国古典文学,对此有着深厚的造诣。不过,葛宜平自认为自己对于夏目漱石的喜爱,程度上定然不可能与鲁迅相比,鲁迅不仅学着他蓄一撮浓而密的小胡子,而且还在文字上直接借鉴了他的写法:他那散文诗集《野草》,有好几篇都像这本《梦十夜》里的文字一样,借助梦境、采用象征手法表达主题,而且感情基调一样充满了孤独、悲寂、幻灭和沉重。
???他不能理解的是,教师上课讲鲁迅时,怎么可以从来不提夏目漱石。学生自然是不清楚的,也不需要清楚,因为考试根本不考,不考的知识还要去了解,那分明就是书呆子了。其实很多教师对此也是不清楚的,因为不用给学生讲,自己自然也懒得去了解,要知道,他们也是像现在这些学生一样,在枯燥乏味的作业、应考中完成他们的学业的。而明知不会提高分数还要再讲其他什么诸如文学欣赏之类的老师,那就有点不识时务和不负责任了。学生的时间多么宝贵,这样“无用”的东西讲得一多,试卷就来不及做和讲了,试卷练得少了,万一考差了,这样的责任可担当不起。总共不就这么几节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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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因为上午第一节课的缘故,操场上静悄悄的,不然场地早就被体育课占用了。但他高兴得太早了,从教学楼远远传过来的教师讲课的混杂的声音,大多是疲惫而又沙哑的,很不中听,仿佛积累了无数的劳累与厌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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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乍暖还寒,隐约的鸟叫声从长空中透出几分调皮与俏丽。风却没有这样的好性格,隐隐夹着凉意,让他几乎想把脸像脖子一样缩进外套,另将耳朵凭空伸长,好享受难得的乐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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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这样坐在带着寒意与鸟叫的风口,有种暂时的安宁足以让他自我安慰。他打开书,翻到书签夹着的那一页。倒不在乎究竟看什么文字,让他舒心的是一种相比而言稍稍清静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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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他很同情这些学生,读书需要的是清静与悠闲,而这起码的两样,学校却一样也不能提供。不仅高音喇叭会时不时地骚扰人的听觉神经,就连教师上课也几近喧嚣,假如讲了一节课还是不懂,那雄赳赳冲到耳朵里的责骂,简直让人痛不欲生。学校又是最抓紧时间的地方,学生所有的时间,全部被安排掉,满得一点缝隙都没有,甚至有时候让他怀疑,他们连喘口气都是要用秒表来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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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鸟的叫声如此清脆,让他压抑的心情稍稍平复。但它们其实离他很远,他有心转过头四处寻找,却并没有看到它们可爱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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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学楼传送过来的声音,除了如出一辙的沙哑,与小鸟的叫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还有一个明显的共同点,那就是,都是急急的,强劲的,仿佛在与时间竞赛,又仿佛彼此在较劲,看谁一节课讲的内容多,看谁的进度快。
???不知怎么回事,学校里以女教师为主,主科更是难得一见男教师的身影,像他所在的语文组,除了他和陈更,其他都是女人。他脑海中闪现出她们在课堂上因为用力和情绪高涨而变得通红的脸,内心深深地同情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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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女人,她们从来不知道悠闲的滋味,更不知优雅为何物,一生总忙着明里暗里攀比,比学生、比考分、比老公、比孩子、比房子、比车子……却没有时间和心情拿出一本书静静地阅读,让心灵歇一歇,品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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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文学这么直达灵魂、需要慢慢回味的东西,在语文课上都可以变成类似于智力游戏般的问答,更遑论其他学科。一种无形的焦虑,笼罩着整个校园,让所有人寝食难安,而另一种叫做压力的东西,简直就是个讨债鬼,催逼着每一个人的灵魂,让它仓皇紧张,直至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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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难居,便产生诗,产生画。夏目漱石是最懂陶渊明和王维的,比大多数中国人更懂,若让他排,是会将这两人放在李白杜甫之前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空灵中才有安然,耳根清静了,思维才能复苏。
???至少这二十分钟的时间是属于他自己的。虽然无法“漱石枕流”,但至少把心情擦拭了一遍,不然他都没法想象今天接下来的时间该怎么过。眼看就要下课,他重新将书签夹好,就像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这个动作并不利索,甚至有些笨拙,仿佛是患有拖延症的人才有的表现。
???葛宜平轻轻叹了一口气,知道这是内心迷恋着方才的那一刻,才会出现这种身体本能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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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其实很美,几棵高大的早樱正铆足了劲地抽叶,过一阵就会满树粉红,仿佛镶嵌在云间的彩霞。记得去年春天开花的时候,花瓣在风中簌簌地飘落,形成阳光下别致的粉雨,美得像动画片里不真实的场景。那边几棵芭蕉簇拥着一座灰色的假山,毫不费力地营造出了中国园林独有的审美意境。秋天的校园其实更美,他情有独钟的银杏树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泽,地上的落叶像在写一首抒情诗。
???可惜这么美的校园空间,学生和老师却基本无福消受,他们大多数时间,做的基本都是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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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为了印证他的想法,下课铃在他走到一半的时候就兀自响了起来,然后周围一切照常,仿佛它自己失灵了,在不该响的时候忽然闹起来一样,所有人达成共识,一起若无其事地将它忽略不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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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他刚到办公室门口,不知哪个班的学生,忽然就像救火一样心急火燎地从走廊那头直冲过来,一长串的身影你追我赶,最后非常默契地排在英语老师廖晓青的办公桌边上。而廖老师的步伐自然比不过学生敏捷,一直等到他们排起了长龙,她的身影才穿过学生队伍,好不容易挤进自己实际空着但看着似乎满溢的座位。
???这时离下一节课其实只剩下最后五分钟的时间,但他们连这点时间都是不愿意放过的。排队的学生中,有很不流畅地背着课文的,有急着申诉作业不交的理由的,更有低头故作镇定地听着老师训斥上课开小差,听着听着就插嘴解释的,而他的理由呢,又总是前后矛盾、言不由衷,于是一个队伍的人都在笑他。一时间,中文、英语夹杂在笑声中,更加疙疙瘩瘩地纠缠得人不耐烦起来。
???廖老师边上的物理老师孙本英却在辅导学生做题,被这边的声音所干扰,不得不也拔高了音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在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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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办公室喧闹得就像个菜市场。葛宜平不相信,这样的方式学生可以进入学习的状态,或者会就此喜欢上学习。但这种每天上演的场景,却一眼就能看穿老师们的焦虑和担忧,仿佛饥饿到极点的人,看到一个碗,先抢了再说,根本来不及考虑里面是否有饭。
???眼保健操的音乐响起,已经是第三节课了,葛宜平有课,赶紧拿了语文书向教室走去。课文是再熟悉不过的说明文《印刷术》。从近处讲,刚才第一节课他已经讲过了;从远处讲,他这辈子至少讲了三十遍,也许还不止,反正比他自己写的文章还要熟悉几倍。语文试卷的课内阅读分析题会怎么出题,他闭着眼睛都能猜到。这样的文章,他实在提不起兴致去设计上课思路,只是按照说明文的特点,将知识点与考点梳理一遍。
???几个用功的女生在座位上坐得笔直,两眼聚精会神地望着他,将他讲的内容一丝不苟地记在精心挑选过的精美的笔记本上,弄得他忽然心生一丝歉意,这些可以保证考试得分的内容,面对眼前的他们,他已经不知强调了几遍,每一次却都在心里自责,自己是在浪费他们宝贵的青春。这个念头在心头一掠过就再也挥之不去,因此,面对听课认真的学生,他无法像其他老师那样及时表扬,而眼角瞥见一个女生躲在角落里看一本不知什么书,他也实在无法对之深恶痛绝,说不定那还更让她受益呢!至少,不管怎样,她的阅读给她带来了情感上愉悦。哪像他现在炒冷饭一样讲这些知识点,弄得自己和几个好奇心很强的学生一样厌烦。
???他想,等到这些学生长大了,总有人会做老师,到那时,会不会像现在学校的老师一样,教给自己学生的,都是这些被反复咀嚼的所谓“知识”?假如带着这满腹的“知识”长大,有一天,他们从小到大一直错以为是“文化知识”的东西,给不了他真正养分,他们会不会像前几年新闻报道的那位曾在英国读书的香港女留学生那样,把自己的母校告上了法庭,并痛斥母校的文凭如同废纸,根本找不着工作,或者他们即使找到了工作,却发现所学的东西对工作丝毫没有任何帮助,根本不足以支撑人生?
???忽然又想,很多老师表扬或者批评学生,其实也许并不是真心喜欢或者厌恶,而只是职业需要,或者更明确一些,是出于“业绩”的需要。假如学生考试出色,他既可以赢得口碑,又能拿到比别人多的奖金,教书的日子就好过多了。于是这样一来,他的言行就迫不及待地变得功利起来,只要有利于出成绩的,就十二万分拥护,而一旦出现与考试背道而驰的言行,就一定要赶尽杀绝。?
???至于学生的将来,那是万分遥远的、与他没有丝毫关系的事,好在到时对方人生的好坏,无论怎样也找不到他头上。这样清醒地自私着的老师,一般对自己的孩子上学这件事,就特别宽容起来,他们明知成绩是怎么回事,绝不愿意自己的孩子的灵性在人生起点上就被阉割了,以后要恢复将很困难,但同时又怕孩子真的拿不出分数上不到高一级的好学校,因此往往在考前想法给他恶补,而考试一过,就又放任自流。
???他们的态度也经常左右摇摆,有时很不把考试成绩当回事,有时为了自己的面子,又很需要孩子考个高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在表扬别人家的孩子勤奋的时候,通常都不鼓励自己的孩子勤奋努力,而把他的身体与心情看得更为重要。
???当然,做老师太过投入的自然大有人在,正应了那句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对自己的学生也好,对自己的孩子也好,一定要他们头悬梁、锥刺股,一见他们稍稍放松一点,作为教师的他就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样子,于是萝卜大棒轮番使,施加各种手段让其“步入正轨”。
???学生在黑板上抄录着他写的说明文答题要点,他的眼睛却看着窗外的天空。
???那里,有一只白色的鸟儿飞过。
???假如夏目漱石在中国做老师,面对这一切,他会怎么想?陶渊明与王维如果能活在当今社会,怕是连一点诗兴都没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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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时还得领先穿过长长的走廊,赶紧到办公室给自己倒杯水,那种抓紧时间的样子,仿佛这水是限量供应的一样。要不然的话,一会儿学生就会不知从哪个教室涌过来,呼啦一下排成长长的队伍,像列队仪式那样迎接在他们身后出现的刚上课回来的老师。到那时,纵然是仅仅倒点水,都非得从密不透风的学生队伍中见缝插针般地挤进又挤出,让他仿佛觉得自己倒成了井然有序中添乱的那一个。
???第四节课是语文老师龚霞开课,全体语文组的老师都必须去听。葛宜平其实并不想去,一堆作业放在办公桌的角上,从早上到现在,连一本都没有批改过。此地灰尘大,要不了几节课,第一本本子上就会落下薄薄一层灰尘,让看到的旁人极易产生一种错觉,误以为这叠本子在这里至少躺了一个星期,由此判断主人的怠惰程度。正因如此,很多时候他更愿意把本子藏到墙角的橱柜里,但是客观上那里根本放不下。
???不想听课的他又是不能不去的,教研组长徐然然守在那儿,每个听课的教师都要签到、填写评课表,不然就要在工作量上被打折扣,本月的部分考绩奖就会被扣除。也有老师选择干脆不要听课的考绩奖,从此再也不听一节课。但葛宜平不想这样做,因为这样就非常明显是与校领导对着干,那等于自惹麻烦。
???语文老师去听语文课,对此他还能表示理解,但其他学科的老师也要听,他就觉得有点强人所难到匪夷所思。当然纳闷的不只他一个,有人为此还专门讨教过校长,答复是,这样才能使各个学科的老师博采众长、相互借鉴。这使得老师们觉得,领导果然高瞻远瞩,胸襟与韬略非一般老师所能比。
???对此,葛宜平却也有自己的点评,那就是:一、领导永远是对的;二、假如不对,请参照第一条。如果按照他们的思路,那身为学校领导的他们,应该去学习企业管理或者酒店管理,读个MBA硕士什么的,这样一来,管理老师的能力应该会更强。
???不过,想归想,对听课这件事的不情愿,他也只表现在磨蹭上,拖到上课铃响了,这才踏着铃声,仿佛电影院为数不多的踩着时间准点入场的观众那样,最后出现在教室后门。
???果然如他所预料的,后排几乎已经坐满了,由不得他选择。他现在坐在最靠门口的那个位置,其实倒是他喜欢的,可以一边听课,一边看向外面。
???黑板一旁有投影仪,字幕打的正是课题《诺曼底号遇难记》。课文情节并不复杂,描写很精彩,中心学生自己都能读懂。他始终有个问题不明白的,这样的文字,学生自己都能读懂,可是课堂上却要在教师的所谓“引领”下,反复讨论情节、描写和中心,连听课的老师都会觉得厌烦,更不要说学生了。唯一的一点是,上课的老师以为,只有如此反复咀嚼,学生才能真正掌握,今后他们在考试的试卷上,方能准确无误地填写应该“掌握”的中心内容与人物性格分析;而听课的老师,也才能在听课表的“教学效果”那一栏上,勾上“效果明显”这一选项。当然,人是多么聪明的动物,时间一长,老师们都知道这评课表只是装装样子,没有一个校领导会对大家的听课意见当真,他们只要有老师积极参与上课,老师们又都来听课,学校教学活动显得“很正常”就可以了。故此老师们一般都会将每一条评课要求中最好的一栏勾上,这样既省力又不会得罪人。
???教师时常抱怨学生的智商,殊不知,学生们可冤得很,正是最有好奇心的年龄,却被一堆没有生命的知识硬塞入大脑,不厌烦才怪!正如几个月的婴儿,明明他不饿,明明他不喜欢吃那道菜,却一定要打着爱的名义,强迫他吃,并且还自以为营养丰富、有利于成长。家长不知道,这样来几次,这孩子自然不肯好好吃饭了,他的厌食,其实从根本上说,完全是人为造成的。假如,做菜的过程让孩子一起参与,菜式可以由他自己选择,并且一定要让他感觉饿了自己想要吃,才开始吃饭,还有哪个孩子不喜欢吃饭的?学习也是这样,一点主动权都没有的学习,换了谁都试图逃避。
???这篇课文其实完全可以让学生自己阅读后得出结论,然后把时间节省下来,鼓励他们多了解作者雨果的人生阅历与思想发展,多阅读他的其他经典作品,如《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等,讨论讨论作者借助这些作品想要表达什么人生理念,学生自然而然徜徉于文字构成的思想世界中。而事实上,很多时候,教师给学生的都是简单重复的东西,并不断抱怨他们厌倦学习、不想动脑,却不去反省一下,这样的教育,有没有给于他们思考的主动性,有没有激发他们接受知识的好奇心。
???果然,课上,龚老师自己根据教学参考资料预先设定了中心和人物性格框架,然后假模假样地让学生讨论,最后总要与教师设定的内容一致,这才算完成该堂课的教学任务。
???葛宜平有时候真的怀疑,世上究竟有没有教师开所谓的“展示课”这件事存在的必然。语文学习,只要学生有兴趣有时间阅读,教师引导他们在历经时间考验的世界经典著作中遨游,那就是最好的教学。但是现状是,教师自己从小到大,都没有认真将这些名著读完,自己都不知它们究竟有何魅力,自己都是在应试中一路做题和口味败坏中长大的,怎么可能培养出来出兴味十足的学生?俗话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己所不知,更不可能广施于人。
???因为有老师听课,学生们坐姿端正、神情紧张,他们也许长大了想到这节课,会忽然醒悟过来,正在接受知识的他,却无形中处于一种被展示的位置,无论所学的是不是知识,无论他学得怎样,也无论他愿意不愿意、是不是与他的学习心理相抵触,这些都没人在意。
???很多学生是一心想要讨老师欢心和听课老师喝彩的,因此与其说是在回答问题,不如说是在揣摩教师的心理。因此,这个学习过程自然充满了表演色彩。学习成为表演,这大概也是非常有中国特色的。
???但学生们永远不知道的是,与他们境遇相同的是,后面听课的老师也是被迫坐在那儿作观众的,因此,她们(因为教师以女性居多,用“她们”来指代这个群体,似乎更为恰当)之中的好几个,在现场所发的评课表的下面,其实是拿过来批改的作业或者试卷,这样就一边“听课”一边“批改”,算是一种两不误。即使暂时没有作业可批(一般是副课老师),也拿着现场发的语文书,想着自己的心事,一副出神的样子。当然也有认真观看师生表演的老师,这往往是出于一种对学生生涯的怀旧,或者属于舞台剧观赏爱好的迁移,当然还有投入于显摆自己语文水平与文学造诣的,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出于生活过于单调乏味的缘故,试图在此过程中寻找一点笑料作为有限的调味料。
??不信你听,只要一下课,假如这堂课没有一点可供作为话题的谈资,老师们就会一致保持沉默,只当它没有存在过一样;只要课上师生的表现闹出点笑话,下课后办公室由此引出的话题可就热闹了,乏味的现状终于起了波澜。
???葛宜平的视线飘向远处,那里有另一幢教学楼,楼顶的横柱上,一只小鸟叫得正欢。但无论怎样努力呼唤,它的听众始终只有一个,葛宜平为自己感到有些庆幸的同时,又为鸟儿有些鸣不平。转念一想,花自飘零水自流,鸟儿享受着自己的叫声,这就是全部意义,与有没有人欣赏无关。不像现在的课堂,正在听课的,与被听课的,都显得很无奈,却还要使劲挖掘它的意义,努力让它变得有趣,大家心照不宣地合作演完一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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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节平淡无奇的课在下课铃声中准时结束,所有人顿时松了一口气,他们的松动,在铃声的伴奏下显得多少变得有些宣泄的味道,与刚才上课时紧绷着的如临大敌般的气氛判若两人。桌椅被用力地推开,发出刺耳的吱嘎声;每个人嘴里的念念有词般的嘟哝,搅在一起成了一种扰人的嗡嗡声,空气中流淌着学生们摆足架势准备冲刺吃饭所形成的一股急躁的骚动。
???葛宜平在食堂的人流中像难民一样抢得一份饭菜,又像真正逃难一样,狼吞虎咽地将饭菜扫进自己的嘴里,弄得腮帮两边鼓起两个大包。食堂人多空间小,人声与热流一起,让人止不住弃碗而逃;事实上,吃饭也只能速战速决,因为刚才听课的语文教师,饭前就接到通知,一刻钟后就要集中会议室进行评课。
???当饭还在喉咙口的时候,葛宜平的身子已经先于消化系统,准时出现在行政大楼的二楼会议室的门口,这让他多少有点尴尬,好像自己十分留恋食堂似的,其实那地方他根本不想呆。但那也不能说明他就想来会议室。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手表,离开会时间还差两分钟,不由本能地为自己感到庆幸,但这个念头刚一出现,一种心酸随即泛起。学校分管教学的副校长王锦云已经早就坐在那里,于是显得其他人都似乎是不守时的落后分子,或者是无视学校章程的大胆分子。比葛宜平晚到的几个女教师,手里拿着听课本,几乎是冲进了会议室的,但是因为王锦云端坐在那里,她们便仿佛迟到了一样,脸上居然有一种犯错了似的负疚和不安,蹑手蹑脚地,悄悄地各自找了座位坐下来。
???葛宜平暗暗为她们叫屈,下课时间是11:45分,她们现在12:00出现在会议室,打仗一样地赶过来,却还要满怀歉意。虽然王锦云含笑坐在那里,一句批评的话都没有。
???他心里又很不争气地为自己没有到办公室重新拿听课笔记,从而节省了时间而有些自鸣得意。王锦云是没有上课任务的,她刚才那节课又没有亲临现场,因此可以早早吃好了饭,悠悠地坐等这些急吼吼赶过来的人,以一种气定神闲的宽容欣赏着大家“生怕迟到”的紧张。她的皮肤白皙光泽,五十出头的人,看起来就像三十几岁,自然比几个每天在以打仗的节奏工作的老师,显得滋润些,又舒展些。
???评课在刚赶到的教研组长倪节琴带着喘息的主持声中开始。她先感谢领导百忙之中抽空前来参加会议,然后就是赶紧指定开课老师龚霞交流自己这堂课的教学目标和教学策略。
???教研组长怎么安排,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因此会议在一群心有灵犀的人中召开,自然进行得异常顺利。
???开课老师龚霞当然早就有备而来。葛宜平几乎不用听她开口,就可以猜得出她讲些什么。果然,她像所有开课老师一样,话语中堆砌了一堆教学术语,什么激发学生思维呀,活跃课堂气氛呀,创设情境呀,加强朗读呀,相互合作呀,什么热门说什么,凡听说过的、能沾上点边的,全部拉过来作为她的课堂教学的坚强后盾,一切无懈可击,没有亲自听课的人,会一致认为也许世上诞生了一节最完美的课。最后,她如副校长和教研组长预期的那样,十分感谢领导的支持和帮助。
???会议室里可以达到她的“领导”级别的,就是王锦云和倪节琴,听到这里,两人脸上自然开始流光溢彩起来。
???会议桌上,所有的手都忙着记笔记,不管是真的认真还是装得很认真,除了发言者、葛宜平和两位“领导”,每个人都手里拿着一支圆珠笔,在摊开于桌上的听课本上一笔一画地写着,头也几乎不曾抬一抬。也不知是在记录发言人的发言,还是在写自己准备发言的句子。这时候,几十个人,坐姿与神情,仿佛有人在统一指挥,几乎就像一个人。
???龚霞的话音落下,大家喉咙里的饭也咽得差不多了,于是就在倪节琴的安排下,按照座位一个个接龙发言。无非选择一个角度说几句赞扬的话,对于语文老师来说,难度系数并不高,关键还是在于,不能与别人重样。因此,在葛宜平看来,这就是难度,在平淡无奇的教学中挖掘出非凡的教学理念,又要在很小的空间里避免撞车,每个人都是个中好手,唯有他觉得有点勉为其难。
???于是他选择先发言,并不是他喜欢这样做,而是唯有如此,接下来才有更多的时间属于自己的大脑,可以让它偷空休息。
???“龚老师上得很好,教态自然,教学语言规范,课堂气氛浓厚,”他搜肠刮肚,尽其所能想说几句表扬的话,但话到嘴边,却还是显得有些言不由衷。他觉得自己的脸慢慢在红起来,于是咽了一口唾沫,“但是,好像一节课下来,学生还是不了解雨果,和他的作品,也没有多少兴趣想在课外去了解。”
???他打算就此打住,生怕自己说着说着就收不住了。虽然没有看向龚霞,但他的余光觉察到,她整个人坐得直直的,与会议室忽然变冷的气氛非常一致。他知道自己在这样的场合不该这样说,游戏自有游戏规则,而他却明知故犯。他的话音刚落,就给人感觉是与龚霞过不去,纯粹因为私人恩怨而特意找茬。
???其实他与她,此前一点矛盾都没有,现在一句话,一个会,就此结下一个冤家。
???这番话他原不必说,但他又无法让自己满口套话、假话。说完,心里对着龚霞抱歉。
???几分钟的冷场过后,其他几个语文老师继续接着他的话茬发言。大家纷纷说一些称赞的话,有说教学思路清楚的,有说板书整洁的,也有说学生朗读很精彩的,讨论就此步入正轨。葛宜平感觉到教研组长倪节琴一下子松了一口气,带动着会议室周围的空气都松动了起来。仿佛大家一起在陶吧做陶器,先前葛宜平的话是陶器做坏了塌陷下去的一处缺口,众人赶紧尽其所能,用自己手里的陶土将它的缺口立即补上,让它看起来如预想的一样完美。
???由于先前赶着吃饭,亲自搞了一个僵局出来;现在听着众人自如而又轻松的评课的恭维话,气氛终于松弛下来。葛宜平又慢慢坐定了,不由觉得自己有种放松下来的困意,不禁以放在桌面上的那只手撑起沉重的头,但还是觉得眼皮比头还沉重,它不断下垂,几近合上,却不能像头那样用手去撑着。他忙着与自己的睡眠作斗争,耳边传来的声音就变得不真切起来。
???“龚老师的这节课,体现了自主学习的教学理念,形成了自由民主的教学氛围,学生积极发言,兴趣浓厚,合作与探究都完成得很好。龚老师也为这堂课作了充分的准备,她不断磨课,又虚心请教,牺牲了自己的休息时间,让我们感谢她为我们展示了一堂优秀的语文课!”教研组长倪节琴的声音中气十足而又热情洋溢,将葛宜平从遥远的地方拉了回来。紧接着的一阵掌声更让他的大脑一下子从朦朦胧胧中清醒了过来。
???“老师们,大家都很辛苦,但是,大家的辛苦不会白费,学生会感谢你们,家长会感谢你们,学校当然也感谢你们!不过,还有几件事要提醒大家注意:一、备课组进度要统一,不要一个人自说自话,教得太快或太慢;二、备课组要统一备课,体现集体的智慧,不能自己说了算,只管自己怎么上,那要出问题的,万一误人子弟,那责任就大了;三、要多与家长沟通,虚心接受家长的意见,做好家校沟通。哦,还忘了一点,午自修班级里不能没有人!”最后一句一下子提醒了所有人,大家的神经一下子高度紧张起来,呼啦一下就准备散会,恨不能当即飞入教室,就像刚才冲进会议室一样。因为检查教室里老师是否到岗,不是眼前的这位副校长王锦云,而是德育室主任沈翠冰。
??领导有好几个,老师只有一个,此刻她们只恨自己分身乏术,不然至少一个变两,一个守在教室里看管学生,一个坐在会议室参加教研活动。
??临近结束,葛宜平反倒彻底醒过来,一点困意都没有了。他收拾起有点颓丧的心情,在几乎所有人像弹簧一样弹出会议室,又如同冲锋般将目标锁定教室的时候,他一个人低着头默默地走在最后头,仿佛在地上寻找刚丢失的东西。
??这篇《诺曼底号遇难记》,明明学生很容易读懂,也很容易受感染,让他们把自己理解的交流一下,他们自然非常愿意,也会讲得很好。其实,课文中讲到的绅士风度,我们社会还做得很不够,学生也会对此发表自己的看法。雨果和他的作品这么优秀,为什么不引导学生多了解多读读呢?一方面说学生没时间看书,一方面却在大量浪费他们宝贵的时间。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其说是在走路,不如说是在他脑海中沿着记忆将雨果的《悲惨世界》重新回忆了一遍。中国人稍稍有点文化的人都知道这部名著,但大家只是对它的情节故事感兴趣,却不知道雨果在这部经典小说中,将自己灵魂深处的很多东西都融入了其中。
??“在精神的眼睛看来,人心比任何地方都更眩目,也更黑暗;精神的眼睛所注视的任何东西,也没有人心这样可怕,这样复杂,这样神秘,这样无边无际。有一种比海洋更弘大的景象,那就是天空;还有一种比天空更弘大的景象,那就是人的内心世界。……”
??这样睿智的句子,在那长长的故事里,几乎俯拾皆是。尽管小说的故事情节自然吸引着很多人,小说中的人物也塑造得很成功,小说主人公冉·拉让这一形象更是深入人心,但葛宜平还是觉得,那些夹杂在情节中的作者时不时“跳出来”说的话,让他直接触摸到了雨果伟大的心灵,它是那样真诚,那样纯净。而这,才是小说真正的魅力之所在。
??文学直接指向的是心灵,学生如果多接触它们,自然会喜欢上阅读,并且会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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