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转过身来。
电影慢镜头般转过身来。
在杭州某风景区公园的别墅,麦家在记者进门之际快速做了大脑运转:是上前迎接,还是借泡茶保持距离?他选择了后者。对于他来说,但凡见人,最重要是如何令自己放松。
此一心理症状,若非后来麦家自认还真难觉察,是记者观察力不够还是他伪装得非常好?
“当然是我伪装得非常好了。”麦家回答。更有甚于此的是,但凡要见人,提前一天他已经开始了紧张的揣摩:怎么对付?
而他表面如常,堪称交际高手,随意可将双方话题调适到位。
他在和记者见面前一晚没睡着什么觉,看不出倦意。他说起三年来构思中的这个小说:有个人被某单位抓公差,过程中使用单位计算机,看到机密,没看到内容退出时已留下印迹,狡辩无用,被送去一个世外桃园,在机密解密之前他必须一直呆在那里。周围有各种类似原因被送进来的人,互相构成奇特关系。不能交流,因每个人都是陷井。但生活又如何进行下去?“那里面是有着无尽的隔离嘛。”他说。
他的一系列小说中人物都是隔离狀态,他们因特殊工作性质隔离在情报部门,隔离在庄园宾馆,隔离在黑室,隔离在大山,隔离在任何一个封闭环境。麦家承认他自己就是一种隔离者。
“人们都说写作和生活有关系。奇怪的是,我的写作和我的生活没有关系,和我的经历也没有关系。”
麦家,因他作品都是关于间谍和情报解码,被外界称为“特情间谍作家”或“惊悚作家”,他曾经在部队情报部门工作过八个月,两者关系不言而喻。他说起一个近事:他跟某作协领导参加活动,相处一周下来,听到人家对他评价:“一般来说,在强权体制内呆久了人的个性基本上被磨掉了,但你一点没被格式化。你在部队一共工作十七年,部队生活在你身上没有留下一点印记。你还是一个非常独立的你。”回想起来,不知是夸赞还是否定。
“我很笨,情报部门也没有洗礼我。”他说。
麦家于年考入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无线电系,毕业分配至情报基地,负责侦听电台,历时八个月,之后调离。八个月对他意味着什么呢,他说他只是知道了世界上有那样一批人,仅此而已。他连他们姓名是什么做什么想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用知道什么。“只要有一扇窗子,让我看一眼,够了。”
“有一点不可分析的是,只要有哪一种人让我感兴趣了,哪怕不了解,我也能把他们磨造出来。”
他写得真实,还被外界贴了个“红色作家”标签。前阵子在北京一次活动,习近平主席还把他称为“中国谍战第一人”。他的作品改编影视,为了通过审查,调焦“无名英雄”意义,并引发中国谍战剧热潮。而他对自己的“红色”成份当然否认。他的作品,是他利用有关的题材,但它是没有世俗色彩的,也没有间谍剧普遍应有的情节。他无中生有,设置围墙,利用封闭环境和破译密码故事磨砺智力,不用刀枪刺透人性心理极限,他追求突围解困,而人之傀儡终究又消亡(名为牺牲)于国家力量和奇诡命运。他称他的小说是“围墙小说”或“城堡小说”。
国家军事情报故事的权力意志和各种神秘天才人物放在一起,像暗器和暗器组合,有一种打动性。麦家设计了那样一种境地,它像是经由特别的感官养育出来,故事之上有一种风声风语,它来自人类本源又无可叙说,它幽暗难明又穿越博尔赫斯式重重迷宫。《华尔街日报》一篇文章评论麦家《解密》指出,它“可读性和文学色彩相容并包,从一种类似寓言的虚构故事延伸到对谍报和真实的猜测中,暗含诸如切斯特顿,博尔赫斯,意象派诗人,希伯来和基督教经文,纳博科夫和尼采的回声之感。”近期,《解密》被收入国际出版老牌“企鹅经典文库”,因此,麦家一跃成为该文库继鲁迅钱钟书张爱玲后收录的中国当代作家第一人。
作品在海外出奇热销。麦家对记者拒说这些。他自认是彽调谨慎的人。
三十来家国际主流媒体采访他,他重复最多的一个词是:运气。
“我从来没有开心过,再大的喜悦降临到头上也不会开心。”麦家说。有一秒,他出现一种大黑暗的眼光,确实很象间谍了。但还不是。眼光中含藏了一个百年幽闭之人。
解密麦家,一定要来到他的童年。
“童年对人们很重要,是的。对于我来说,童年不是重要,而是全部。我一直没有摆脱童年。”
出身于浙江富阳乡村的麦家,有一个倍受歧视的童年,文革时代他家里成份是“黑五类”:爷爷是基督徒,外公是地主,父亲是右派和反革命分子,屡遭批斗。有一次,他为了捍卫家人的尊严,准备反击欺负他的同学,这时候,父亲赶来,当众下重手打了他两巴掌。他流了很多血。从此,他不仅把自己用厚厚的墙与外界隔离,也隔离了他的父亲。他写日记。自己营救自己。自己跟自己玩。有二十多年他几乎没跟父亲说过话。
关于父亲的巴掌问题,当然他早已化解。但他一直不能化解童年,“我很难跟自己告别,跟过去告别。我是一个非常固执的人。我对人没有伤害性,但对自己有巨大的伤害性。是的,一般人童年受到的影响会被后面的人生慢慢覆盖掉了,但我没有。覆盖的东西在哪里?”
在无聊虚空中,围困和解困成了他反复的智慧想象游戏。他回看自己的作品,哪一部不是如此,不是利用封闭性竭尽所能去突破。《解密》中,数学天才在制造密码和破译密码中辗转。《暗算》中,一群天赋异秉的人在幽闭空间和畸仄命途中展开神奇表现。《风声》中,是关于在庄园宾馆中如何找出一个人把情报传送出去。《风语》是关于黑室和解碼故事。“我对封闭环境的喜欢可能不只在小说,它已经成为了我的生活。其实,我在不断为小说设置围墙的同时,我也在为自己设置围墙。”
“我的所有东西都是设计出来的。我对设置围墙情有独钟,包括给自己。”
“这对我来说不是特色,是无能。我怕把自己放出去。”麦家说。他用以待客的别墅,为浓密植物和溪水幽禁着,看上去和电影的隔离场所镜头相似。
一开始,采访中,麦家助理陪伴在侧。麦家是个凡事依赖助理的人。助理在办事中最大限度简化了他和世界的关系。而助理是如何与外界保持联系的,麦家则不太清楚。
“我表面上看起来能和人交流,但其实是装的。装的就累。我其实有社交恐惧症。我对人有不信任感,害怕被伤害。我的一切都是我选择的,选择的公式是少同外人往来。包括我选择把助理变成老婆,说白了,也是出于一种对外面人的不信任。”麦家说。
“我是非常理性的人。我用我的理性去照耀自己,却参透不了。一方面我相信我理性的能力,包括我逻辑性甚至智性都在常人之上,同时拿这个所谓常人之上的理性逻辑能力照耀自己,却看不透。我认输了,索性做了粗暴简单的选择:信命。人要学会选择,当无法选择时也必须做出选择,哪怕是错误的,产生的效果也比没有做出选择好。如没有做出选择,人始终摇摆不定,象浮萍无力。有一天做出选择,便是船有了锚,给自己固定下来。哪怕固定位置是错的,但在错误的位置也有它的力量。”
在麦家作品中,抽离了世俗的“无名英雄”有如影子般的存在,有一种本质的简单。是在某个局限刀峰设置的智力迷宫中呈现的本质。一方面,他们都是天才异人,暗合了麦家童年时的梦:渴望超人营救。另一方面,这些人物又都有缺陷软肋,《暗算》中捕风者阿炳是瞎子傻子,《解密》中数学天才容金珍是一名自闭症患者。本质游戏也有危险,往往要流了血,或牺牲一些路径保全一些路径。
“什么是天才?一方面出奇的暗,一方面又出奇的亮,方方面面都亮的叫圣人。天才是易碎品,他们抽离了人性,人性也抽离了他们。他们要么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智者,要么是疯子。唯一能救他们的是密码本身。密码一方面毁灭他们,另一方面又成为他们赖以生存的寄生体。”麦家解释他的书中人物。
在其书中逻辑推理和密码解构也是一种智力自虐?“自虐?认同,小说中人物是这样,我也是这样。我对自虐有一种偏好。我的某些经历某些特质,至今不但没有被人生冲淡,反而因为写作被不断强化。我更难走出童年。”
“我是个有很大局限的人。我又是个很会运用局限的人。发挥局限,这样它就不是缺点了。不用克服它,可以适当地保留它,甚至适当地培养它。”
“我(在文学世界)创造了一个东西,你得承认它不是俗气的。它其实很难走入大众,因为没有人间烟火味。但我让它走入了大众。这有技术层面的问题,我把它解决了。要把荣金珍等那些人物的故事说的让人相信,有机关有技巧。我的技巧就是理性和耐心。《解密》我写了十一年。围墙里的人往往耐心好。”
“也许我磨造出来的人物跟现实(情报部门)不一定息息相通,不是一对一的真实,但他们是活的,能自圆其说,读者看了会认为是真实存在,因为没有逻辑错误。”
“是的,我写作也是下棋过程。而且不是跟别人下,是自己跟自己下。”
“你跟别人下别人会改变你。我自己改变自己。这过程一定是不停地推倒重来。我自己下,也替对方下,当感觉到对方这棋对我没杀伤力,我不会满足,直到对方给我下一步有杀伤力的棋,我又去反制它,进攻它。这就是自虐,但我乐在其中。”
“当然,下棋不是没有感情的,我手下每个棋子都是有感情的。”麦家补充说。
目前名噪世界的《解密》中,传奇人物容金珍破译了密码又发疯于现实无常。关于命运密码,麦家心怀畏惧。有一年,当麦家心生觉悟,准备和他积怨多年的父亲和解时,父亲已是老年痴呆症患者。他为此负疚,迄今难以走得出命运迷墙的阴差阳错一面。
从西方心理学的角度,一个男孩隔绝了父亲便也是自此隔绝了集体。当记者向麦家传达这个讯息,麦家暗露惊愕。这是在餐厅晚餐的桌上。记者唯举杯祝福:
你已经用你一辈子的不开心抵消了命运的不幸。放心吧。
晚餐时附近有一个儿童的嚎哭声猛然放大。当地下着十年未见的鹅毛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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